捷克,特莱津集中营纪念墓地。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
被伊朗孩子索要签名。
爱尔兰岛上的黑暗树篱。
陆晓娅这样一位生死学的探索者,“重新建构”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生命过程,使“生”与“死”的“过渡”变成“一段精彩而非乏味的旅程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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奔赴远方的冲动,深耕书房的沉静,两种看来颇为极致的状态,奇妙共存于陆晓娅的身体中。她拥有饱满、极致的人生经历,也善于用文字捕捉此间真实的感受。近年来,她的写作贯穿一条清晰的脉络:生死思考。
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以来,陆晓娅和大多数人一样,屡屡被困家中,她没有停下思想的步伐,而是提笔写作。《给妈妈当妈妈》记录照顾罹患阿尔茨海默病母亲的13年;一年后,她又出版《旅行中的生死课》,记录旅行中那些相遇即永难相忘的瞬间与升腾的思绪。
她带着阅读者,与欧文·亚隆一同感受生命中的爱与痛,在萨特的葬身之地回望灵魂的深渊,用野花致敬永不妥协的苏珊·桑塔格,在波伏瓦的咖啡桌边聊聊“人无不死”,在奥斯维辛集中营进行一趟艰苦的思想之旅,在叶芝的长眠处奉上几片绿意,见证沙特尔大教堂的涅槃重生……
陆晓娅形容自己是一个“奇怪”的花甲旅行者。她渴求的是“在旅途中进行探索,有所发现,让自己心跳加快,甚至眼含热泪”。
正如北京大学教授钱理群评价的那样,陆晓娅这样一位生死学的探索者,“重新建构”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生命过程,使“生”与“死”的“过渡”变成“一段精彩而非乏味的旅程”。
写作、旅行和阅读,三者交织在一起
“生命是需要能量的。我觉得旅行也好,阅读也好,都是给自己赋能。”接受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专访时,陆晓娅说。
在很多人眼中,陆晓娅是一个“逆社会时钟行走”“斜杠生活”的典范:时间“浓度”极高,执行力极强。55岁从中国青年报社退休后,她创办关注流动和留守儿童成长的教育NGO“歌路营”,在北京师范大学开设过“影像中的生死学”课程,为高校教师举办了几十场生死教育工作坊,还参与推广生前预嘱,在安宁病房志愿服务。
与此同时,陆晓娅表现出对旅行的强壮“胃口”。从60岁开始,她自学英语,去海外旅行,已经走了20多个国家——大部分是和朋友自由行。
“你知道吗?旅行这件事慢慢就会上瘾的,你到过这个地方,又还想去看看那个地方。”陆晓娅露出得意的笑,“好在我们很能省钱,比如去土耳其22天,包括签证、保险等所有花费加起来,一个人不到1.3万元。”
在组织旅行方面,陆晓娅俨然是一个理性、冷静的“领队”,制订路线、规划交通、选择住宿等。不过在享受旅行这件事上,她又显露出感性、浪漫的一面。
去意大利佛罗伦萨旅行时,导游希望把一行人早早送回郊外旅馆,陆晓娅一下子急了:“对我来说傍晚很重要啊!”在这座陌生的城市,她决定带朋友们坐当地公交车,“我保证带你们回到旅馆”。
陆晓娅记得那个黄昏的画面:她和朋友们坐在高高的米开朗基罗广场看落日。“整个佛罗伦萨、整个天际线都在你的眼中!如果把这些都错过了,我会觉得真的很可惜。”有两个旅伴对美术颇有研究,陆晓娅很满足:“我们赚大了,跟着他们在教堂和墓地,发现那些名画和雕塑,听他们讲解这些艺术品是如何表现的。旅行也是一个相互学习的过程。”
至于旅行目的地的选择,是“写作、旅行和阅读”这三者交织的结果。“如果没有过去大量阅读的基础,旅行时可能有些地方我就不会去”。
陆晓娅会因为一位作家,专程打卡大多数游客不会光顾的小地方。来自英国乡间的兽医吉米·哈利(又译詹姆斯·赫利厄特),根据自身经历创作了一系列畅销小说。由他的作品改编的英剧《万物生灵》(All Creatures Great and Small)颇受好评,在国内收获很多剧粉。
她去英国旅行时,专门拜访了这位作家生活的宁静小镇。那间兽医诊所如今已是博物馆,除此之外,陆晓娅还解锁了其他惊喜发现,比如她看到,一些心灵手巧的老太太,用毛线编织,给小镇上的邮筒、路灯、路牌、座椅甚至墓地,都增添了特别的色彩和韵味。
她笑着回忆,在巴塞罗那最美丽的菜市场波盖利亚,看切火腿看呆,在西雅图派克市场看鱼贩子热火朝天地扔鱼;在伊朗的巴扎里,她还发现“掐腰”的时髦风衣和性感晚礼服。
而偶遇的大西洋边上的一座孤坟,抑或是悬崖底下白浪拍岸、海鸥飞翔的画面,都会让陆晓娅沉浸许久,忘了时间。
在异国的墓地,看到人们对生命的提问和回答
陆晓娅原本打算写旅行时印象深刻的墓地,后来在他人的建议下,她扩展了范围,不拘泥于墓地,而是旅行中的生死思考。
比如,有关“魂归何处”的思考,是她在北师大开设“影像中的生死学”课程时,一个学生提问“如何安葬自己”就已开启。陆晓娅父亲的遗嘱中有一句:“健则行,倦则睡尔,渺渺冥冥,如归大海,如归苍穹。”她一度觉得“太空葬”很酷,令人向往。
“魂归何处”这样一个专属人类的问题,一时间很难得到答案,旅行给了陆晓娅一些启发。
“我在世界各地漫游时,明白自己看到的不是墓地、 墓碑,而是人们对生命的提问和回答。”在“魂归何处”这一章,陆晓娅分享了三段旅行经历,拜谒三位“客死他乡”之人——叶芝、卡赞扎基斯、肖邦。
在亲临这三人的墓地后,陆晓娅的感想是:“叶芝、卡赞扎基斯、肖邦,我们可以说他们魂归故里了,但显然他们的灵魂并没有老老实实待在本布尔宾山下、伊拉克利翁古城边和华沙圣十字教堂的柱子里,他们的灵魂总是在穿越时空,与某些肉体活着的人神秘地相遇、热切地联结、隐秘地对话,带给他们抚慰、激情、感动、省思……这种相遇和联结是多么美好啊!”
陆晓娅曾拜访巴黎最古老的咖啡馆之一——“双偶”咖啡馆。坐在萨特、波伏娃常坐的位子旁边,隔着几张桌子,她看到,一位优雅的女士在咖啡桌上堆了几本书,不时地低下头去,看动作像是在写作。
西蒙娜·德·波伏娃曾在日记里写道:“我坐在双偶咖啡馆内,眼睛瞪着咖啡桌上的白纸……我感觉得到我的手指蠢蠢欲动,我需要写作……”最终波伏娃这“蠢蠢欲动的手指”写出了著名的《第二性》。
但当陆晓娅坐在这间咖啡馆时,她更想寻觅的却是波伏娃的《人都是要死的》。
第一次读到《人都是要死的》,陆晓娅32岁,经历了一场差点被认为是癌症的大惊吓。她读到,在波伏娃的笔下,《人都是要死的》讲一个吃了神奇的药水而长生不老的人“福斯卡”六百年的遭际。
福斯卡这个人物,让陆晓娅对人人皆有的“死亡恐惧”,产生了一种想法:从单纯的“怕死”维度,又生成了“怕不死”新维度,而她认为自己将在这两者之间的张力中,“渡过”人生。
陆晓娅曾经六上手术台——因为老被医生认为长了恶性肿瘤,但最后发现都是良性的。在人生好几个阶段,她都经历过像32岁那年的“死亡惊吓”。或许正是因为人生几次死亡的惊吓,让她对生命有限性有很深的体认。她感慨,波伏娃的幸运在于很早就找到了自己的在世热情,毕竟15岁就认定未来一定要成为作家;波伏娃也很热爱户外探索,一生完成了200多次世界旅行。
陆晓娅觉得自己亦是幸运的,“我也没浪费自己。我一辈子大部分时间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,虽然经历过几次职业的转换,但它们都为我心里那团火续了命。”
死亡永远比预期来得早,活在当下避免虚无
当疫情暴发,无法如往昔一般自如旅行时,陆晓娅把生活安排得很充实。在书房读书、写作,去安宁病房陪伴临终的人——“因为我的存在,让他们感到不那么恐惧,不那么孤单。”
就算在寻常日子里,陆晓娅也会给自己安排一点“Mini旅行”,即在步行范围内,寻找日常生活里的小“亮点”。
她会在小区院子里走一走,欣赏树木。“我在院里找,哪棵树是我心目中最美的,为什么我会觉得它很美?现在有几棵‘特别的树’,我很关注。不同的季节,我会去看看它们什么样子”。
在接受采访这天清晨,下楼做核酸检测时,陆晓娅无意中看到“金柳”,金色的柳叶,在她心中“吊打”人们都爱拍的银杏叶。“今年秋天很长,是老天爷给我们的礼物。不能外出的时候,这种斑斓的秋色,多少也是能够抚慰到我们,我就很感恩。”
在《旅行中的生死课》中,陆晓娅谈论了为何会在疫情中爱上一棵树。美国作家戴维·乔治·哈斯凯尔在《树木之歌》中写道:“当树木腐烂时,死去的原木、树枝和树根成了成千上万种关系的焦点。森林里,至少有一半的其他物种,在树木横陈的尸体上或枯木内,寻找食物和家园。”
在陆晓娅看来,树木与森林,是特别好的生死隐喻。“树木有其生命的限度,森林又让死去的树木有了新的意义”。
近年来,一直在课堂中讲述“生死学”,在旅行和写作中思索生死议题。2022年,是对陆晓娅内心冲击很大的一年——她失去了三个熟悉的朋友,每一位都是猝然离世。
生命如此脆弱而短暂,陆晓娅发现,这种体验印证了台湾生死学者余德慧说的话:“死亡永远比预期来得早。”
最近,一个年轻人问她:“一个人什么时候应该接受生命教育?”陆晓娅回答:“死亡会直接跳出来教育你的。”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接受生命教育,不可避免地要经历这样悲痛的时刻,它一直藏在身边。
“那时候我们去思考,我要怎样活着?如果现在我的生命就要结束,我会是一种什么心情?我会觉得很遗憾吗……还是觉得,虽然有很多遗憾,但是也有很多满足:我很好地领略过生活。”
陆晓娅说,所谓“活在当下”,就是发现当下生活中很美好的东西,珍惜身边每一份小小的幸福和幸运。通过阅读、旅行,吸收人类文明的精华,吸收前人生命的智慧,助自己获得能量。“但对于这份能量,你要用什么方式去做功呢?”
她在养老院看到一些高龄老人,虽然身体状况不乐观,他们从未因此陷入虚无,而是抓紧时间写作。“不确定性可能导致人极其焦虑。在极其焦虑的情况下,有些人可能会走向虚无,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。”
在陆晓娅看来,人生本无意义,但是我们需要努力创造意义,活得踏实一点。面对疫情,有些人在三年中终日深陷迷茫虚无,也有人积极完成了很多事情,用自己的方式输出能量,比如教书、做志愿者、线上分享好书等。
等你再回首这几年,它不是空空的0,而书写满了属于你的意义。“自己变得比疫情之前更强壮,更有力,并且在用不同的方式和这个世界进行联结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