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几年,一些在行业内取得一定认可度的连锁书店,把门店开到了远离城市的乡村里。云南大理的小镇,河北崇礼的山区,浙江丽水的古村落……很多耳熟能详的书店品牌,在这些“小地方”落地生根,在为乡村文化增彩添色的同时,也成为城里人打卡的热门目的地。
当然,这些书店并非随便选择一个地方就开张。吸引书店入驻的地方,要么面朝大海、春暖花开,有着得天独厚的美景;要么地灵人杰、人文荟萃,有着耕读传家的悠久文化;要么就选择一个山地滑雪场的终端,让人们在身体做功之余也做点脑力的运动。在提倡文化和旅游深度融合的当下,书店已然成了理想的媒介与桥梁。
人们为什么要在山中读书,对很多读书人而言,答案是不言自明的。山里安静,不被世俗打扰,有着理想的读书情境。用现在时髦的字眼来说,就是创造了沉浸式、场景化的体验。哪怕是一开始只想着打卡拍照的游客,也多少能受到感染,小坐一会儿,翻翻喜爱作家的最新著作。
这不是说离开大山就不能读书了。大隐隐于朝,如果热爱读书,自然能在闹市里找到自己的心属之地,正所谓“躲进小楼成一统,管他冬夏与春秋”。不过,如果探寻很多作家的读书心路与灵感源泉,往往都能够追溯到许许多多独一无二的“山中”。
苏轼在《约公择饮是日大风》的开篇就写道:“先生生长匡庐山,山中读书三十年。”清代画家周笠绘有一幅《苑亭闲读图》,画面的前景是几棵松树,背景是峰峦叠嶂的大山,中间则是草亭里一人读书的场景。“匡山读书处,头白好归来。”杜甫在思念李白的时候,提到了李白年少时读书的匡山。不过,依着李白的性子,他并不是耐得住寂寞在山中埋头于经卷的人,他也曾心野地“未成,弃去”,后来才有了“铁杵磨成针”的故事。
类似山中读书的“名场面”,在古典文化史上举不胜举。在没有电力和空调,也没有现代防蚊措施的古代,在山里读书并不是一件舒适的事,但古人还是赋予其诸多浪漫想象。如今,现代人到山里读书更多的是松弛,是“断网”后的自由自在,是短暂告别“996”之后令人愉悦的“偷感”。
因此,不管是地处森林还是海洋,文旅项目不约而同地将书店作为标配。书卖出去多少也许并不重要,更重要的是人来人往的气氛。具有人文情怀的书店经营者,大概并不容易拒绝这种浪漫的邀约。在我看来,日常保持读书习惯的人,也不必鄙夷景区书店的打卡者。当阅读成为“逃离”的方式,哪怕仅仅只是短暂的姿态,这至少说明我们距离向往的文明状态并不遥远。
更何况,我们还能努力通过山中读书,连接乡愁和未来,为一方水土创造更多可能。数月前,云南大理巍山古城新开了一家书店,书店所在的崇正书院已经有500多年的历史,门口还有一棵百年古榕树。古时这里是书院,后来成了学校,很多当地人在此度过了小学时光。现在,不仅游客络绎不绝,很多当地人也常常来这里回忆往昔,参加公共文化活动。
从更深邃的书院文化看,中国的传统书院一开始大多数也是选址山中。“惟楚有材,于斯为盛”,在朱熹讲学论道的时代,岳麓书院就是不折不扣的山中学堂,书院的管理者就叫“山长”。这座千年庭院历经千百年屹立不倒,在入世出世之间取得巧妙的平衡,大概少不了岳麓山的庇佑。
最近,余华出了本新书,叫作《山谷微风》,书名源于此前他向莫言的微信公众号“投稿”的一篇散文。在海南三亚的山谷里,余华一边感受着微风吹拂,一边想起了莎士比亚,引用《暴风雨》与《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》里的台词,称赞他“本能地把风和自由组织进一个句子”。随后,又回忆起自己少年时期夏天里的穿堂风。
我不知道他在三亚的山里读了什么书,但在这篇探寻少年记忆的散文里,他还想起了杜甫,想起了高骈,想起了冯延巳,想起了古罗马的维吉尔。仿佛到了山中,这些诗人笔下的语言就更有劲道,就更容易在人的脑袋里弹跳出来,找到气吞山河的能量,也获得直面过往的勇气。
在余华的笔下,这山谷里的微风是彬彬有礼的,是亲切友好的,也是惬意悠然的。相比他童年时代变幻莫测的穿堂风,山谷里的微风也更加稳定。大概也正是这样的风,更容易滋养读书的种子,并最终把它们播撒出去,在广阔天地涵养自在的灵魂。
当然,日常的读书行为是时刻发生的,我们不能苛求想读书的时候就有一座大山从天而降,替你挡住俗世的纷纷扰扰。这就要求我们身在山外,心在“山中”,筑起胸中的山门,找到读书该有的定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