黛玉、宝钗和湘云都是寄住在贾府的亲戚。同样是寄人篱下,三位姑娘的表现却各不相同。
黛玉第一次进贾府,步步留心,时时在意,那天去见两个母舅时也是小心谨慎,注意礼节,贾母问黛玉念何书时,黛玉实诚地说刚念了“四书”。她问姊妹们读何书,贾母说:“读的是什么书,不过是认得两个字,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!”这之后,林黛玉再回答读书相关的话题时,立即改了口,变成“不曾读,只上了一年学,些须认得几个字”。初到贾府的林黛玉紧张而机警,应对大方得体,表现出了超高的智商与情商,但还是有意外发生。宝、黛第一次相会,宝玉就要摔玉,黛玉自责不已,临睡时垂泪难眠——或许除了这一出摔玉风波让人震惊,还有初到陌生环境的社交太累脑累心,接触的人和事应接不暇,让人心力交瘁,情绪崩溃。
但随着时间推移,林黛玉却变了,收起了小心,成了牙尖嘴利的“林怼怼”,用贾宝玉奶妈李嬷嬷的话来说,“真真这林姐儿,说出一句话来,比刀子还尖”。
有了贾母的宠爱,贾宝玉的爱和呵护,林黛玉不再有当初的拘谨,而是任性又舒展。在“假想敌”薛宝钗来了之后,林黛玉想验证自己在贾宝玉心里的地位,屡出刻薄之语。而一旦宝、黛心心相印,和宝钗的芥蒂解开之后,林黛玉就平和多了,体谅送燕窝的婆子,说耽误你发财,让拿几百钱给她;说宝琴是宝钗的妹妹,就和是自己的妹妹一样。事实上,薛宝钗并不是她和贾宝玉之间的障碍,最大的障碍怕还是林黛玉的身心健康问题,眼泪还完了,人生也就走到了尽头。
薛宝钗借住在姨娘家,则一直保持着初来乍到的谨慎,她“行为豁达,随分从时,不比黛玉孤高自许,目下无尘,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。便是那些小丫头们,亦多喜与宝钗去顽”。早熟的孩子到亲戚家做客,可能会体会到宝钗这种不自觉的紧张和敏锐,说话做事要处处周到,“日间到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,不免承色陪坐,闲话半时。园中姐妹处,也要度时闲话一回。日间不得闲,夜里做女红到三更才睡”。对下人和并不身居高位的人,薛宝钗依然客客气气。薛蟠出远门带回了特产,宝钗就要给贾府众人送礼物,连不受人待见的赵姨娘也有一份。同是王夫人那边的亲戚,王熙凤对赵姨娘动辄责骂,像是为姑妈出气,而薛宝钗却对赵姨娘和贾环以礼相待。
这样的薛宝钗,就像是林志玲,时时保持优雅和体面,处处照顾他人的情绪,有人喜欢她的周到体贴,也有人觉得她“假”“活得太累”。可如果现实中,身边有这样一个人,必定是受欢迎的。
豪爽的史湘云到贾府来住,则是毫无包袱,完全放飞自我。海棠诗社抢着做东,醉卧芍药丛中,芦雪庵大烧鹿肉,凹晶馆联诗……湘云常常是纵情欢笑、泼洒才华、不拘小节、张扬恣肆的,她的豪情,或许更多地来自对平时压抑的释放。
父母双亡,跟着叔婶生活,家里的针线活儿大多是她做,日日不得闲,做女红常做到半夜,这样的她,回到从小就跟着贾母生活过的贾府,就完全当成度假,盼着宝玉去叫她来,无论住在林黛玉还是薛宝钗那里都是一团高兴,就像家教森严课程满满的孩子获得了难得的假期一般。她心中没有情爱纠葛,没有期待,无非是大家在一起玩,联诗作对,彰显才华,热热闹闹,快乐一日是一日——倘若回自己家,便没有这么自在了。
史湘云并不迟钝,她生活中有自己的不如意,所以面对薛宝钗的帮助和温暖十分感动,而对于身世和自己类似,有贾母和宝玉宠爱的林黛玉的顾影自怜,则是略带反感的,或许觉得那是“表演型人格”吧。其实一起玩耍的伙伴,突然有一对悄悄发展成情侣,有了许多小秘密,群体里的其他人难免尴尬,而博爱的宝玉既想情有独钟,又想姐妹们一如既往亲亲热热,这种“贪图”也就生出许多烦恼。有一次,湘云说小戏子长得像林黛玉,宝玉赶紧给她使眼色,湘云十分不快,气得要离开贾府:“明儿一早就走。在这里作什么?——看人家的鼻子眼睛,什么意思!”宝玉解释,她还甩出一句:“这些没要紧的恶誓,散话,歪话,说给那些小性儿,行动爱恼的人,会辖治你的人听去!别叫我啐你!”即便当着林黛玉的面,她也快人快语:“你是个明白人,何必作此形象自苦。我也和你一样,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。何况你又多病,还不自己保养。”
当面吐槽,不怕得罪人,也是很耿直了。而林黛玉也不曾生湘云的气。说到底,林黛玉在意的只有宝玉的心,旁人是不值得放在她心上的。
林黛玉先是失去母亲,接着失去父亲;薛宝钗父亲死去,哥哥败家闯祸,母亲无能;史湘云從小父母双亡,在家做不得一点主。三位姑娘各有自己的苦楚,而借住在亲戚家,因了不同的性格和遭遇,又让她们有着自己为人处世的方式。
同是寄人篱下的角色,曹雪芹笔下却现出三种姿态、三种人格、三颗灵动复杂之心,穿越至今,都让捧读者各美其美,各自与心仪的对象共情着,析说着力透纸背的性格美与命运感,这正是一部伟大作品不息生命力的表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