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个世纪初,北平大学女子文理学院的学生们上课也是织毛衣、聊天、看小说。尽管还没有四、六级考试,著名语言学家张志公大学时代一样头疼自己的英语。在北师大读书的日子里,哲学家张岱年大部分精力都用来自学。梁漱溟大学太过刻苦,被人讥笑为“梁贤人”。教会大学里,迟到要罚款,考试试卷还要自己花钱买。大师亦有年轻时,求学时一样会遭遇生活的困顿、内心的孤独以及对未来的彷徨。他们的经历,对于今年的青年,一定有所启示。

我个人认为,居今之世而言治学问,决不能坐井观天。今天已经不是乾嘉时代了。许多学术发达的外国,科学、技术灿然烂然。人文社会科学方面,也已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。我们中国学者,包括专治中国国学的在内,对外国的研究动向和研究成果,决不能视若无睹。那样不利于我们自己学问的进步,也不利于国与国之间的学术文化交流。可是,令人十分遗憾的是,国内学术界确有昧于国外学术界情况的现象。年老的不必说,甚至连一些中年或青年学者,也有这种现象。我觉得,这种情况必须尽快改变。否则,有人慨叹中国一些学科在国际上没有声音,这不能怪别人,只能怪自己。说汉语的人虽然数目极大,可惜外国人不懂。我们的汉语还没有达到今天英语的水平。你无论怎样“振大汉之天声”,人家只是瞠目摇头。在许多国际学术讨论会上,出席的一些中国学者,往往由于不通外语,首先在大会上不能自己用外语宣读论文,其次在会议间歇时或联欢会上,孑然孤立,窘态可掬。因此,我希望我们年轻的学者,不管你是哪一门、哪一科,尽快掌握外语。只有这样,中国的声音才能传向全球。
——季羡林《我的学术总结》

在金大(金陵大学)外语系,读书并不比中大(中央大学)少。每门课,除了课上讲的以外,教授指定的课后自读、定期交读书报告的很多。例如小说课,教授上一课,讲点概论性的内容,一下子就指定五六本小说,要求在两个星期内读完,写出读书报告。读书报告很重要,要算成绩的。像这种课有时同时开的有两门甚《骄傲与偏见》好拼命赶着看。过去,否则根本书馆里只有一本借出来,由一位以谁也不能把书业课的学生不多过来。
更重要的一点是,进了金大跟到了外国差不多,一切布告、通知、说明等等,统统是英文的。外籍教授很多,在校园里,耳朵里经常听到的是英语,自己也得经常说,比如见了外国教授总得打个招呼,有时候碰上爱聊天的教授,还得站住聊几句。学校里有教堂,有唱诗班,经常有活动,无论是不是教徒,都可以参加。外语系更不必说了,教授上课完全说英语,讨论、问答、谈话也全是英语,连两位任教的中国教授亦然。最初,我很不适应。说,常常是“肚里有,嘴上说不出”。听,一是他们说得快,跟不上,再则,外国人也往往各有各的口音,多数是美国人,说美国英语,另有一位加拿大人,一位英国人,他们说的英语跟美国人说的就不大一样。有一位教诗的年长的女教授,她讲话听起来很吃力。还有一位女教授,美籍,有博士学位,教戏剧和作文,课讲得很好,人很活跃,精干而热情,比很多年轻人还要快捷,走路,写字、说话,什么都快。她说话很好听,也好懂,就是太快,让你的耳朵忙不过来。有一位中国男教授看我口语不行,挖苦过我,弄得心里挺别扭。但入学一两个月之后就慢慢适应。一个学期过了一半的光景就完全适应了。回顾我自己学英语的历程,觉得得益于三方面。第一,起步早,从小学就开始学。第二,初中、高中、中大,所遇教师都好。虽然对口语训练有所忽视,但诱导读书多。看来多读些书,头脑里装的语言材料多些,到了英语环境中,口语是不难跟上去的。在这中间,初中老师教得好,要求严格,从而学得扎实,起的作用最大。小学开个头,做点准备,打基础主要是在初中,基础打好了,跑上去就容易了。第三,最后进了金大,听、说、读、写一起来,猛攻了一下,也起了很大的作用。可惜中大那一小段,我自己懈怠了一些。
——张志公《我的求学之路》

1915年9月初,我到北京大学参加开学典礼。胡仁源主持会场,他作了一个简短的开幕词以后,英文门教授辜鸿铭(汤生)从主席台上站起来发言。我不知道这是预先安排好的,还是出于辜本人的临时冲动。他的发言很长,感情也很激动,主要的是骂当时的政府和一些社会上的新事物,大意是说,现在做官的人,都是为了保持他们的饭碗,他们的饭碗跟咱们的饭碗不同,他们的饭碗大得很,里边可以装汽车、姨太太。又说,现在人作文章都不通,所用的名词就不通,譬如说“改良”吧,以前的人都说“从良”,没有说“改良”的,既然已经是“良”了,你还改什么?你要改“良”为“娼”吗?他大概讲了一个钟头,都是这一类的漫骂之辞。他讲了以后,也没有别人发言,就散会了。当时民国已经成立四年了,辜鸿铭还拖着辫子来讲课。我没有去旁听过他的课,只听到英文门的同学说,他在讲堂上有时候也乱发议沦,拥护君主制度,有一次竟说,现在社会大乱,主要的原因是没有君主。又曾说,比如说法律吧,你要说“法律”(说的时候小声),没有人害怕;你要说王法”(大声,拍桌子),大家就害怕了,少了那个“王”字就不行,总之,凡是封建的东西他认为都是好的。
——冯友兰《我的学生生活》

辜鸿铭早年留学英国,在那有名的苏格兰大学毕业,归国后有一时也是断发西装革履,出入于湖广总督衙门(依据传说如此,真伪待考),可是后来却不晓得什么缘故变成那一副怪相,满口“春秋大义”,成了十足的保皇派了。但是他似乎只是广泛的主张要皇帝,与实际运动无关,所以洪宪帝制与宣统复辟两回事件里都没有他的关系。他在北大教的是拉丁文等功课,不能发挥他的正统思想,他就随时随地想要找机会发泄。我只在会议席上遇到他两次,每次总是如此。有一次是北大开文科教授会讨论功课,各人纷纷发言,蔡校长也站起来预备说话,辜鸿铭一眼看见,首先大声说道:“现在请大家听校长的吩咐!”这是他原来的语气,他的精神也就充分的表现在里边了。又有一次是“五四”运动时,“六三事件”以后,大概是1919年的6月5日左右吧,北大教授在红楼第二层临街的一间教室里开临时会议,除应付事件外,有一件是挽留蔡校长。各人照例说了好些话,反正对于挽留是没有什么异议的。问题只是怎么办,打电报呢,还是派代表南下。辜鸿铭也走上讲台,赞成挽留校长,却有他自己的特别理由,他说道:“校长是我们学校的皇帝,所以非得挽留不可。”《新青年》的反帝反封建的朋友们有好些都在座,但是因为他是赞成挽留蔡校长的,所以也没有人再来和他抬杠。
——周作人《北京大学感旧录》

钱先生(钱玄同)是晚清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的高足。太炎先生在学术上,是继承并发展了皖派戴(震)、段(玉裁)、二王(念孙、引之父子)治学的精神与方法,特别值得令人尊敬的是他力排满清,成为企图恢复汉民族河山的革命志士,鲁迅先生称他为“有学问的革命家”。
当我听了钱先生一段课后,真是“茅塞顿开”,眼界为之一扩。他往往用简明的语言,对清代一些著名学者的学术成就与独特的造诣给以概括与阐述;用对比的方法,对同一时代的学者在治学的专长上进行比较,还从纵的方面,也就是从时代的发展上进行比较,如将清儒与汉儒以及宋明儒者对问题的看法进行比较。在讲经学史时,他的阐发极其宏博而又精辟。他谈到清代朴学大师的“实事求是”与无征不信,以及独立思考的精神,弟子在学术问题上倘有新的发现,证明老师说法的错误时,可以直言不讳地对老师的说法进行纠正。钱先生打破了古人固守“家法”、“师说”的门户之见,而能够客观地实事求是地给占代学者以公允的评价。
钱先生曾受业于太炎,故熟闻古文经学家之说;后来钱先生又问学于今文经学家崔适,并从崔处借阅了与崔氏同调的康有为的《新学伪经考》,还读了崔氏的《史记探原》,遂不笃信古文经学。五四以后,由于西方科学方法的影响,钱先生彻底打破了经学家们的门户之见,而把经学看作历史资料,从历史角度考证其真伪,借以说明古史的真相。我在30年代听了钱先生的课后,对他这种科学态度深为佩服。
——任访秋《治学五十年回顾》

《殷虚文字类编》问世后,马衡(字叔平,浙江鄞县人,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考古研究室主任、故宫博物院院长)介绍我人研究所国学门为研究生,未毕业就出来工作,因此,我是既非科班出身,又无任何学衔的“白丁”。
于是我是“学书不成去学剑”,学剑亦不成的一个人,到底学什么?需及早取决。我对古文物及古文字学的印象深,念兹在兹,乃决心朝这方面走下去,禀告父亲。我父听后,微微地叹口气说:“你学这行是找不到饭吃的,只能做个名士,名士也要生活啊!你既决心走此路,是你的志愿,我有什么话好说?由你去罢。”为求深造,1921年去天津,住伯父家,拜罗振玉(字叔蕴,一宇叔言,号雪堂,晚号贞松老人)为师,学古文字学,目的终于实现,其喜可知。及见“殷礼在期堂”(晚又名“鲁诗堂”)所藏之甲骨文和累累的青铜器,如饥儿得饼,穷人暴富,使手足无所措。
罗师容颜清癯,言语温和,平易近人,即使盛怒,从未见其呼喝。其生活习惯与常人殊,一生每夜最多睡四个小时,两个小时也就够了。睡两小时必醒,再闭目,如能睡,继睡两小时,睡不着,就起来工作,多数睡两小时。由此可见,罗师的工作时间要比常人多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八十,我目前日眠多数十小时,把大好时光都浪费掉,以视罗师,能不愧怍!
——商承祚《我的大半生》

我在初中读书时,学校(师大附中)曾请梁任公先生到校讲演,我听不懂梁先生的话,只听懂“要培养健全的人格”一句。总算见过梁任公先生。
30年代,在北师大读书时,有一天学校请章太炎先生讲演,题目是“清代学术”。太炎先生步行到室内操场,钱玄同、吴承仕、马裕藻、朱希祖等四大弟子陪侍左右,由钱玄同先生代写粉笔。太炎先生的话我也听不懂,只听懂“顾炎武”三个字,总算见过章太炎先生。
1931年,鲁迅先生到北平,同学谷万川邀请鲁迅先生到师大讲演,讲演的内容是批判第三种人。讲演之后,同学们向鲁迅先生请教一些问题。有人问:先生为何在北方教书?鲁迅先生答:他们排挤我,我不能不来。有的同学提问时称鲁迅先生为鲁先生,鲁迅先生不答;改称为周先生,鲁迅先生才答话。
——张岱年《往事杂忆》

当时北京师范大学采用学分制,不计年龄,学分够了可以毕业。许多学生由于生计困难往往中途到一些中小学任教代课,然后再回到师大受学,学分够了才毕业。我在师大读书时,深喜自学,读西方哲学名著,不爱听课,因而过了四年而学分不足,又补了一年学分,于1933年毕业。我写的毕业论文是《怀悌黑的教育哲学》,导师是邱椿先生。由傅继良协助,此文在《师大学报》上发表了。
1931年至1933年,我虽在师大听课,而大部分时间用于自学,一方面研读中国古典哲学著作,一方面研究西方哲学。也阅读了关于中国哲学史的书,如梁任公的《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》、胡适之的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上卷,很感兴趣,但不满足。1931年春,冯友兰先生的《中国哲学史》上卷出版,考辨之精,论证之细,使我深深敬佩!我本来对于老子年代问题有兴趣,在冯著上卷的影响之下,写了一篇《关于老子年代的一假定》,投寄《大公报,文学副刊》,承编者嘉许,发表出来。此文认为《老子》书当在墨子之后、孟子之前。颇得罗根泽先生同意,后被编人《古史辨》第四册中。
——张岱年《耄年回忆》

学问必须经自己求得来者,方才切实有受用。反之,未曾自求者就不切实,就不会有受用。俗语有“学来的曲儿唱不得”一句话,便是说:随着师傅一板一眼地模仿着唱,是不中听的。必须将所唱曲调吸收融汇在自己生命中,而后自由自在地唱出来,才中听。学问和艺术是一理,知识技能未到融于自己生命而打成一片的地步,知非真知,能非真能。真不真,全看是不是自己求得的。一分自求,一分真得;十分自求,十分真得。“自学”这话并非为少数未得师承的人而说;一切有师傅教导的人,亦都非自学不可,不过比较地说,没有师承者好像“自学”意味更多就是了。
我愿指出:我虽自幼不断地学习以至于今,然却不着重在书册上,而宁在我所处时代环境一切见闻。我又不是为学问而学问者,而大抵为了解决生活中亲切实际的问题而求知。因此在我的自学小史上,正映出了80多年来的社会变动、时代问题。
——梁漱溟《我的自学小史》
我刚进北大时,学校还没有图书馆,只有一个藏书楼,设在马神庙校舍后院的所谓四公主梳妆楼里。藏书楼的书可以外借,但没有阅览室。过了一年,藏书楼腾出一些地方,辟出阅览室,阅览桌放在中间,四周摆上书柜,柜里都是西文书。平时总是上着锁,线装书则放在楼上,借阅的人也并不多。我上预科的时候,常常从北河沿到藏书楼来借书,犹记得那时我借的书有德文与法文的《数理科学百科全书》等。一个大学预科一年级的学生,借读这样高深的德法文书,当时并不很多。这得到了冯祖苟先生的青睐,藏书楼的管理人员由此也给了我许多方便。上本科后,我更是经常呆在阅览室里。那时书本来无多,我可以就架恣意快读,除了工程书以外,柜里的书几乎没有我不看的。
——张申府《回想当年》

当时一般学生的消费水平也似乎说明了这一点。少数奢华浪费的学生有,例如一个江西学生一年消费了几十双各色各样的鞋子,大都没有穿坏就扔了,由别的同学拣去穿着。但一般是比较俭朴的,以我个人为例:记得1913到1916年入学的中等科学生是学、膳、宿费全免的,直到毕业;我每学年的用费,包括书籍费与京沪来回旅费在内,一般在100元左右;初入校的两三年我还穿布袜子,最后两三年才穿上皮鞋,出洋前夕才改穿西装。我想我在这方面是有几分代表性的。还有比我用得省俭的,全年只用上70余元,连理发都自己动手,那也是个别的了。因此,当时的社会评论是:清华学生一般是比较朴素的,至少比若干教会学校学生更为朴素。这反映着他们的家庭经济不是中产,就是小资产的。这种家庭的所以把子弟送进清华,除了出洋留学的一大吸引力外,学、膳、宿费全免的一层,当然也是一个重要的考虑。再以我个人而论,如果没有免费的待遇,我是无法读中学、大学的。父亲去世以后,全家靠政府恤金的利息过活,我的哥哥本来在商船学校读书,已不得不中途放弃,改当小学教员,来减轻家庭负担。
——潘光旦《清华初期的学生生活》

念金大可不容易。教会学校处处都讲钱。学杂费收得高。每学期开学报到,迟到一天罚款若干;在图书馆借书,晚还一天罚款若干;就连考试的卷子也得付钱买。总之,无一不是钱。像我这样漂泊无依的穷学生,实在是念不起这种学校的,我是硬着头皮强撑。入学不久,我即囊中羞涩,闹起金钱“饥荒”。那时我与同学、教师都还不熟,没法求他们帮忙,于是只好走了一条路:进当铺。我离开家进中大的时候,父母看到当时的中国大地动荡不安,做了失去联系的准备,为我准备的衣服很齐全。在中大时,战区的学生(叫做“流亡学生”)都发“贷金”(这是我们的学生自治会闹出来的,实际上就是补助费,虽叫作“贷”,却是有借无还的),勉强可维持起码的生活,那时家里也还能接济,所以生活问题还不大。中大的后期,特别是进了金大之后,果然断了联系,父母他们自己也是颠沛流离。金大那时还没有“贷金”。生活过不下去了,我就当衣服。冬天,当夏天的衣服;夏天,当冬天的衣服,用当来的钱再把夏天的衣服赎出来。这样“周而复始”一阵,钱当然越来越少,很快就出现当进去,到时候赎不起的情况,结果过期不赎,当铺扣了衣服,这叫作“死当”。靠当衣服过日子、上大学,那是什么滋味就可想而知了!
——张志公《我的求学之路》

北伐成功以后,女子大学划归北京大学,改为文学理学分院,随后又成为女子文理学院。我在那里一时给刘半农代理国文系主任的时候,为一二年级学生开过一班散文习作。有一回作文叫写教室里印象,其中一篇写得颇妙,即是讲许守白的,虽然不曾说出姓名来。她说有一位教授进来,身穿西服,光头,前面留着一个桃子,走上讲台,深深的一鞠躬,随后翻开书来讲。学生们有编织东西的,有写信、看小说的,有三三两两低声说话的。起初说话的声音很低,可是逐渐响起来,教师的话有点不大听得出了,于是教师用力提高声音,于嗡嗡声的上面又零零落落地听到讲书的词句,但这也只是暂时的,因为学生的说话相应的也加响,又将教师的声音沉没到里边去了。这样一直到了下课的钟声响了,教师乃又深深的—躬,踱下了讲台,这事才告一段落。
——周作人《北京大学感旧录》

在清末民初时代,人们还是把学校教育当成为变相的科举。哪一级的学校毕业,等于哪一级的科举功名,人们都有一个算盘。学术成了一种做官向上爬的梯子。蔡元培的“三不主义”中,首先提出“不做官”,就是针对着这种思想而发的。他当了北大校长以后,虽然没有开会宣传“不做官”的原则,但从他的用人开课这些措施中间,学生们逐渐懂得了,原来北京大学毕业并不等于科举时代的进士;学术并不是做官向上爬的梯子,学术就是学术。为什么研究学术呢?一不是为做官,二不是为发财,为的是求真理,这就叫“为学术而学术”。学生们逐渐知道,古今中外在学术上有所贡献的人,都是这样的一些人。就中国的历史说,那些在学术上有所贡献的人,都是在做官的余暇做学问的。他们都可以说是业余的学问家,学问的爱好者,虽然是业余做学问,可是成功以后,他们的成绩对于国家、人民和人类都大有好处。学问这种东西也很奇怪,你若是有所为而求它,大概是不能得到它。你若是无所为而求它,它倒是自己来了。作为业余的学术爱好者,为学术而学术,尚且可以得到成绩,有所贡献。如果有人能够把为学术而学术作为本业,那他的成绩必定更好,贡献必定更大。
——冯友兰《我的学生生活》

我那时自负要救国救世,建立功业,论胸襟气概似极其不凡,实则在人生思想上,是很浅陋的。对于人生许多较深问题,根本未曾理会到。对于哲人高明一些的思想,不但未加理会,并且拒理会之,盖受先父影响,抱一种狭隘的功利见解,重事功而轻学问。具有实用价值的学问还知注意,若文学,若哲学,则直认为误人骗人的东西而排斥它。对于人格修养的学问,感受《德育鉴》之启发,固然留意,但意念中却认为“要做大事必须存人格修养才行”,竟以人格修养作方法手段罢了。似此偏激无当,浅薄无根的思想,早应当被推翻。无如一般人多半连这点偏激浅薄的思想亦没有。尽管他们不同意我,乃至驳斥我,其力量却不足以动摇我之自信。恰遇郭君,天资绝高,思想超脱,虽年不过十八九,而学问几如老宿。他于老、庄、易经、佛典皆有心得,而最喜欢谭嗣同的“仁学”。其思想高于我,其精神亦足以笼罩我。他的谈话有时嗤笑我,使我茫然如失;有时顺应我要做大事业的心理而诱进我,使我心悦诚服。我崇拜之极,尊之为郭师,课暇就去请教,记录他的谈话订成一巨册,题曰“郭师语录”。一般同学多半讥笑我们,号之为“梁贤人,郭圣人”。
——梁漱溟《我的自学小史》

最后展出的是一幅大油画,画着瓦奇伍德的合家欢。他的大女儿是达尔文的妈妈。瓦奇伍德家族不仅有陶瓷专家,而且有科学家和人类学家。听说瓦奇伍德、达尔文、高尔登等等英国十八、十九世纪的知识界名人,大多是亲亲戚戚。他们都是英国士大夫阶级,从瓦奇伍德到赫胥黎四代人,相当于中国的乾嘉时代。中国的乾嘉时代也是我们中国人聪明才智开花的时代,是中国人引以为骄傲的盛世。我们乾嘉盛世的士大夫搞些什么呢?他们继承了明末清初大学者,继承了王夫之与顾亭林等人的搞考据、搞版本的传统,最后修成了四库全书。我们那时的学者同他们的学者一样都是封建制度里出来的人物,他们那里出瓦奇伍德、达尔文、赫胥黎等等。他们重实验、重调查、周游世界、知识渊博,形成一股风气。这个风气开了花。我们也有一个风气,书中出书,“万事唯有读书高”,“书中自有颜如玉”,“书香人家”,书,书,书,离不开书,很少到实践里去。我很崇拜的严畿道先生也没有脱离这么个传统,他没有把真正科学的、实践的精神带回来,带回来的是资本主义最上层的意识形态的东西。当然这也是应当引进的,但只有理论破不了封建制度。
我从这里想开去,想了很多问题:我们知识分子中间,要真正做到眼睛从书里边转出来很不容易,到现在有多少人是转出来了?看见了经典著作就崇拜,觉得引几句别人的结论就可以解决问题,这样的风气,似乎还没有结束。中英两国的知识分子,在这个上面有点分道扬镰了。这一分道扬镳,不过两三百年,就出了这么大的差距!
——费孝通《英伦杂感》

父亲从德国回后,我随侍南京,过了六年兄亦归,教我德文,因性不近,数月几无所得。我父叹日:“学外文不成,那就学中国文学吧。日后小成,还可谋得秘书之职以糊口,大成做个名学者。但不要做官!宦海浮沉,一朝天子一朝臣,风险多,一时不慎,还会影响品德。对待人们所提的意见呢?《荀子·修身篇第二》有几句话:‘非我而当者吾师也,是我而当者吾友也,谄谀我者吾贼也。’即是说:我做错事或说错话,敢于向我提出恰当的意见和批评,这种人是我的老师;我事做对了,话说对了,他肯定我,鼓励我前进,这种人是我的朋友;耸起肩膀,装出笑脸,逢迎恭维我的人,是来陷害我的,必须提高警惕。你们要作为终身的座右铭。”于是我将之写成条幅,悬诸座右以自警,至今仍然如此。
父亲又教导我为人:“严以律己,宽以待人,谦虚谨慎,戒骄戒躁,埋头工作,不为名利,是非分明,从善如流,疾恶如仇,毫不退缩。”我永志不忘。
——商承祚《我的大半生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