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家王跃文曾以一本反映现代官场生态的长篇小说《国画》而一举成名,被评论界戴上“官场小说”作家的桂冠。近读王跃文的新作《大清相国》(湖南文艺出版社,2012年版),始知称其为“官场小说”作家,不是浪得虚名,而是名副其实。
侯门似海,宦海多波。为官不易,早已成为历朝历代官员的共识。套用演员刘晓庆当年形容女人的句式,可称之谓:做官难,做好官更难,做一个既得民心又得到皇帝欣赏的清官、好官,难乎其难。而清朝康熙年间的相国陈廷敬就是这样一个“难乎其难”的清官、好官。湖南文艺出版社在《大清相国》的腰封上印了这样几句话:
清官多酷,陈廷敬是清官,却宅心仁厚;
好官多庸,陈廷敬是好官,却精明强干;
能官多专,陈廷敬是能官,却从善如流;
德官多儒,陈廷敬是德官,却不乏铁腕。
通览全书,感觉这几句话对陈廷敬的概括是客观、公正的,抓住了陈廷敬这一官员形象的本质特征。那么,陈廷敬是怎样达到这一境界的呢?他又有哪些凸显智慧的为官之道?
陈廷敬行走官场五十多年,他依据别人的提醒、劝勉和自己的官场体验,把为官之道概括为等、忍、稳、狠、隐这五个字,并身体力行,卓见成效,不但有所建树,而且功成身退,安享晚年。
一个“等”字,在官场意味着养精蓄锐、等待时机,意味着韬光养晦,不该出手时决不出手。法国前总统蓬皮杜曾讲过:一个人能力的强弱,在于能否抓住迎面而来的机会。在官场,“等”不是消极等待,而是不断充实、提升自己,蓄势待发,一旦有机会,迎头而上,决不放过。这个“等”字最初是对陈廷敬有提携、救命之恩的山西老乡,左都御史卫向书在被贬回乡之前送给他的。卫向书送他这个“等”字有双重含义,一是等待机会,展现自己;二是等待时机,把握进退。因为在卫向书看来,陈廷敬“今后必是辅弼良臣,少不得终老官场”,但“少年得志,宦海无涯”,必须“慢慢熬啊”。陈廷敬对此心领神会。他意识到,官场普遍认为;“官员是靠熬出来的,没到那把年纪,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。人若得意早了,众目睽睽之下,没有毛病也会叫人盯出毛病来”。
在陈廷敬的仕途中有两件事证明他对这个“等”字理解和运用得特别好。第一件事是给少年康熙讲王莽。康熙幼年登基,十岁时要陈廷敬给他讲历史掌故,专讲王莽篡权的故事。与陈廷敬一同辅导皇上读书的卫向书,以及在现场的索额图、高士奇等人,都不让陈廷敬讲,怕引起鳌拜等辅臣大人敏感,产生祸端。可十岁的皇上坚持要听。陈廷敬审时度势,觉得皇上十岁“便能问王莽之事,可谓识见高远”,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帮助皇上以史为鉴。同时,这也是他向皇上展示自己的好机会,应该把握好。于是,他不顾别人的反对,坚持把王莽故事说深说透。虽然他为此差点被鳌拜砍了脑袋,但康熙听后却说他不但无罪,而且有功,对他印象深刻,赞赏有加,这就为他后来深得康熙的赏识和器重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。多年之后,康熙还当着众大臣的面对陈廷敬讲:“在世人眼里,清除鳌拜的头功是索额图,不过朕以为还是陈廷敬,朕年仅十岁的时候,你就给朕讲了王莽篡汉的故事,朕听了可是振聋发聩啊!”
陈廷敬把“等”字运用得较好的第二件事,是等待时机揭露高士奇欺骗皇上的事实。高士奇揣摩皇上喜欢书画古董的心理,把一幅只值二两银子的假画献给皇上,而把价值两千两银子的真品自己留下来。高士奇献画时,陈廷敬就在旁边,并一眼看出是赝品,但他见皇上没有察觉,十分喜欢,如当场揭穿,势必让皇上觉得自己低能,会很难堪。所以,他决定暂时不讲,等待时机再来揭露高士奇。直至多年后时机成熟时,陈廷敬才巧妙地通过别人之口揭露了高士奇用假画欺骗皇上的劣行。
“忍”字是老岳丈送给陈廷敬的,告诫陈廷敬在官场要有“忍功”,既能任劳,又能任怨。这表明,在皇上手下当官,即便清正亷明、出于公心,也不能由着性子来,不能无视和破坏官场的游戏规则,否则就会寸步难行。“忍”既是为官之韬略,更是一种无奈。陈廷敬牢记岳父的教诲,决心磨炼自己,“硬着头皮忍”。他行走官场五十余年,“忍功”成为他的基本功,也确保他在官场不断高升,屹立不倒。皇上冤枉他,让他受委屈时,他含泪忍了。因为他知道,与皇上是没有道理可讲的,必须绝对服从。当他查到山东巡抚富伦欺上瞒下、大肆贪污时,他除了适度上奏外,忍住了不参富伦。因为他知道,富伦是从小与皇上一起玩大的,巡抚也是皇上钦点的,即便参他也参不倒,反而自讨没趣。他发现首辅大臣明珠揽权专权、贪污索贿,在时机未到时,他忍住了不参明珠。因为他知道,明珠是皇上倚重的大臣,在皇上还没有对明珠反感前,是谁也参不倒的。当他看到高士奇用假画欺骗皇上,而皇上却毫无察觉、以假当真时,他忍住了不揭穿。因为他知道,如果他说破了,就等于说皇上是傻子。当云南总督王继文犯了重罪依法当斩,而皇上却改任他为山西巡抚时,陈廷敬忍住了不提出异议。因为他知道,皇上宽容王继文实质是为了掩饰自己错用官员的过失。如果再多话,势必令皇上难堪。诸如此类的“忍”,在陈廷敬的官场生涯中不胜例举。可他还是有忍不住就要说的时候,为此,他被迫在皇上面前承认自己“不识时务”。
“稳”字是陈廷敬自己悟出来的。其意在于,身在宦海,风波浪急,必须要自己稳得住,要有“泰山崩于前而不倒”的坚强意志。表达政见,只要出于公心、言之成理,该坚持的要坚持;为人行事,要坚持原则,恪守章法,决不随风倒;打击政敌,轻易不要出手,一旦出手,一定要看得准,打得稳,不给对方以喘息之机。
有三点足以看出陈廷敬是如何做到“稳”的。
一是坚持中立,不参与党派之争。吏部尚书明珠与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争权多年,呼朋引类,各植死党,相互倾轧,朝中亦有“明党”和“索党”之谓。两党都想拉拢陈廷敬,“但他不想卷进任何圈子,对谁都拱手作揖,对谁都委蛇敷衍”。结果是两边都得罪了。可陈廷敬沉得住气,稳而不动,就像没事儿似的。陈廷敬认为,在这方面守着这“稳”字,“一时兴许会吃些亏,却不会倒大霉”。
二是为民为国着想,不避嫌疑,力劝前明学士傅山归顺朝廷。傅山不愿承认明朝已消亡的现实,试图游说众多义士,反清复明,重夺天下。陈廷敬在傅山面前义正辞严的表示:“天下者,天下人之天下也”,“在百姓看来,朝廷跟天下是一回事。天下太平,百姓安居乐业,朝廷就是好朝廷,百姓拥护。天下混乱,百姓流离失所,朝廷就是坏朝廷,就该灭亡”。尤为难能可贵的是,当别人都对傅山避之唯恐不及时,陈廷敬却看到劝说傅山归顺朝廷有利于国家稳定的一面。为此,他甚至不避嫌疑,主动拜访傅山。在皇上面前他也坦荡地表示:“从我中进士那日起,他就鼓动我脱离朝廷;而我从同他相识那日起,就劝说他归顺朝廷”。正是他这种一如既往、坦荡自如的政治主张和稳定态度,连康熙也深信他的公心和忠诚。
三是摸透皇上的心思,给皇上进讲《君子小人章》,巧妙、稳准地打击政敌明珠。陈廷敬听到有人私下议论,皇上对明珠似有不满,但是否到了可参明珠的时候,仍拿不准。为了探测圣意,当皇上召他进讲时,他决定进讲《君子小人章》,以便借题发挥。他在进讲时讲道:“从来皇上旨意不能下达,民间疾苦不能上闻,都因为小人在中间作怪”,“君子光明磊落,从不伪装,偶有过失,容易被人察觉”,“小人善于掩饰,滴水不漏,看上去毫无瑕疵,故而小人一旦得宠,反而贪位长久,成为不倒翁”。康熙听完后当即表示:“朕不想做昏君,决意惟小人务去”。并在私下对陈廷敬说,你“特意给朕进讲小人,煞费苦心啊!朕明白你的用心!”陈廷敬见时机已到,就把明珠的种种罪行和劣迹一并上奏。皇上听后当即表态;明珠可恨,要安排人参他,拿下明珠。陈廷敬的稳准打击立见成效。
“狠”字在陈廷敬看来,是被官场的残酷斗争逼出来的。官场斗争你死我活,座上宾与阶下囚,往往是一念之间,顷刻变化,因此,必须心狠手辣,决不能心慈手软。揭露打击祸国殃民的政敌,既是出于公心,也是为了保全自己。如果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清官,那么,在贪官污吏眼中你就是妨碍他们的绊脚石,时刻想把你搬掉。因此你必须先把他们打倒,才能争得主动,保全自己。陈廷敬深谙此理,时机不成熟时,他釆取等和忍的策略,时机一旦成熟,他立即精密策划,全力出击,一举把政敌打倒。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陈廷敬精心策划的“连环参”。他利用康熙在钱塘检阅水师的一次机会,鼓动他人直接或间接地连参了明珠、索额图、徐乾学、高士奇四位大臣,结果是明珠罢相、索额图身处囹圄,徐乾学去官,高士奇被斥退回籍。这次“连环参”是陈廷敬看准时机下的一次狠手,不仅保全了自己,而且帮助康熙消除了朝廷中多年存在的“明”“索”两党之争。这次“连环参”也足见陈廷敬的斗争艺术。他表面上不动声色,自己不出面参任何人,而实际上官员们的参来参去都是他一手策划。真可谓:狠中有谋,卓见成效。
“隐”字是陈廷敬的如夫人月媛提出来的,目的是劝陈廷敬及时归隐,免得重蹈明珠、索额图等人的覆辙。陈廷敬为了达得隐的目的,显示了高超的官场斡旋艺术,最终获得康熙批准,顺利回家安享晚年。
明珠等人罢免后,陈廷敬位居首辅,皇上也称他为老相国,颇有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之势。权力大了,身上的担子也更重,常常忙得疲惫不堪。他的如夫人月媛原是大家闰秀,聪颖无比。此时她目睹陈廷敬的状态,一种隐忧油然而生。在她看来,“大臣只要被叫做相国,就快大祸临头了,明珠是这样,索额图也是这样”。她对陈廷敬说:“您累得要死,自己以为是鞠躬尽瘁,死而后己,别人看来却是贪权恋位,一手遮天”。陈廷敬表面上对月媛的担忧不以为然,内心却深为所动。他在诗中写道:“丹青自古谁良臣,终始君恩有几人”。于是,他开始谋划如何全身而退。首先,他在家中的天井里晒太阳时突然耳朵失聪,连鸟叫声也听不到了。接着,他在皇上面前听不到皇上讲话,反应迟钝。等到皇上确认他耳朵已聋后,他含泪启奏:“恳请皇上恩准老臣归田养老”。康熙当即表态:“准予陈廷敬原品休致,回家颐养天年”。此后,陈廷敬回到家乡,在老家的花园里他又能听到鸟儿的叫声,并能从叫声分辨乌的种类,家人为之大惊,而他却哈哈大笑。这一过程表明,陈廷敬的耳聋是装出来的,他担心皇上不批准他告老还乡,故意在皇上面前呈现耳聋迟钝的老态,最终如愿以偿,达到了目的。
纵观陈廷敬归纳并运用的等、忍、稳、狠、隐这五个字的为官之道,既可使我们对古代官场多一分了解,又可使我们产生古往今来为官皆不易的联想。其实,陈廷敬虽然对这五个字理解深刻,运用自如,但终究还是太累了,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:“近五十年的官宦生涯,说到底实在无趣”。